姜珊跟同事在吃午饭，手机忽然响起。
她扫了一眼屏幕，脸上的笑容瞬间僵滞，指尖悬在红色圆点上，摇摇欲坠。同事发现不对劲，凑上去看了一眼：陈梅花，谁啊，你怎么不接呢？
在对方探究的眼神下，姜珊飞快地挂断电话，将手机调成静音，放进口袋。见同事仍盯着她，便淡淡答道：一个远房亲戚，大概又要借钱。
同事笑笑表示理解，这事就此作罢。大家又开始聊起公司的趣事，嘻嘻哈哈笑作一团，姜珊面上牵扯出笑容，思绪却早已飘到窗外。掌心在手机边缘来回摁压着，隐隐生疼。
她撒了个谎，陈梅花并非是她的远房亲戚，而是她的母亲。世界上最熟的血缘至亲。不过，借钱却算不上撒谎。陈梅花打电话的目的，甚至比借钱更过分。
她想让姜珊把名下的那套学区房，过户给她的侄子陈伟，也就是姜珊大舅的儿子。
起初，姜珊以为她在开玩笑，没有当回事。直到陈梅花语气加重，煞有介事地分析道：你看啊，你还没结婚，就算以后结婚了，人家男方肯定会准备房子，用不着你操心，可阿伟就不一样，他儿子马上幼儿园毕业，你表嫂都放话了，再不买学区房，就跟他离婚！你舅舅舅妈急得整晚睡不着觉，你外公前几天差点为这事病得住院，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房子逼死啊，你先过户，孩子上完学就还给你......
她说得太理直气壮，导致姜珊一时完全不想反驳她。因为她很清楚，此时此刻，任何拒绝理由都无法撼动陈梅花那颗誓死扶持娘家的心。
之后，姜珊坚决搬到单位的闲置宿舍。只要看到是家里打来的电话，一律掐断。当然，偶尔还是会给老姜回个信息报报平安。她觉得那个家，也就只有老姜会操心她过得好不好。
姜珊是本地独生女，父母都是正式退休职工，而她自己又是重点大学毕业，按说条件好得不得了。公司一个热衷拉媒的老大姐常说，像她这样的，就是男人最理想的结婚对象。
姜珊听了这话，面上微笑，心里则一片黯然。要是男人们知道她有那样一个母亲，怕是逃得比兔子还快吧。
城市双职工又如何，独生女又如何，在姜珊的记忆里，她过得比同班同学憋屈多了。而始作俑者，则是陈梅花。
重男轻女固然可恶，然而更可恶的是，女人自己重男轻女。
姜珊出生的时候，陈梅花听到是女孩，不再看一眼，将头撇到一边，默默垂泪。仿佛迎接的不是新生命，而是厄运之类的不祥物。
这是姜珊听奶奶说的。
她自小聪慧，知道婆媳是天敌，互相爱说对方坏话。开始不以为然，渐渐懂事后，愈发相信奶奶说的是真话。因为，陈梅花对她，实在算不上是个好母亲。
她所有的母爱，都给了姜珊的表哥陈伟。
姜珊的印象里，陈梅花几乎没有抱过她。
哪个孩子不恋母亲呢，每次陈梅花下班，她就巴巴地迎上去伸长胳膊求抱抱，结果，每一次都被嫌弃地推开，理由是上班太累了。
可是，比姜珊胖一圈的陈伟一来，陈梅花立刻疲惫尽扫，满脸喜色地将他抱在怀里，不断磨蹭着他的脸蛋亲昵道：我的肝肝，快让姑姑看看长肉没！
她从不给姜珊买零食，理由是女孩子嘴馋嫁不出去。一转身，大兜大兜昂贵的零食往娘家送。姜珊的衣服全是地摊货，给侄子买衣服则必须是商场带牌子的。
父母都拿工资，只有一个孩子，原本日子应该是富足的。然而，姜珊连一个课外兴趣班都没上过。因为，整个家里的开销都靠老姜一个人撑着。陈梅花的薪水全用来贴补娘家了，有时还要找丈夫蹭一点。
如果不是母女俩神似的眉眼，姜珊真要去做个亲子鉴定，看看自己是不是陈梅花抱养的。
很小的时候，她不懂，把母亲的冷漠归结于自己的不够优秀。于是，拼命学习，铆足劲要拿第一名，就为了让母亲夸一句。陈梅花确实高兴，不过总要叹口气：可惜是个女孩子。
初一那年期末，亲戚家的酒席上，大人们互相打探孩子成绩。陈伟考得一塌糊涂，骄傲的舅舅被人奚落，陈梅花的脸色难看极了。姜珊一心想着讨好母亲，便清了清嗓子，将自己每门课的分数朗声道来。
她以为，自己为母亲扳回一局，她一定很高兴。没想到，随着陈伟父子的脸色渐渐阴沉，陈梅花的表情也愈发不好看，没等她说完，就厉声打断：就你话多，饭都塞不住你的嘴！
然后，也不管姜珊的泪水在眼眶打转，陈梅花嬉笑着将她那些不愿为人晓得的少女糗事拿到台面上说，逗得众人哈哈大笑，瞬间忘记了陈伟糟糕的成绩。
从这天起，姜珊再也没有喊过妈妈。
上大学那会，她从来都只打电话给老姜。有时候，是陈梅花接电话，她三言两语敷衍一下便挂断。后来，从亲戚嘴里得知，陈梅花曾跟人感叹：我以后养老得靠阿伟，压根就没指望过女儿！
姜珊冷冷一笑，心里说：最好是这样。
她甚至做好了定居异乡的准备，只是，终究放不下老姜。
被母亲忽视的成长岁月，是老姜满满的父爱护着姜珊的一颗心不曾支离破碎。
在姜珊心里，世界上没有比老姜更傻的男人。
如果换作别人，大概早就离婚了。老姜性格老实不计较，跟陈梅花又是年少夫妻感情深，忍着忍着就成习惯了。唯一感到对不住的，就是女儿。所以，姜珊工作两年后生出买房的心思，他毫不犹豫地拿出了所有积蓄。
一年后，这套房子被划入学区，价格涨了一倍不说，还引来了别人的觊觎。
陈伟是长孙，在万千宠爱中长大，被惯得不学无术，高中没念完就去社会上混日子。混了这些年，名堂没混出，心眼倒是一堆，一张嘴哄死人。
打起房子的主意后，夫妻俩天天到陈梅花面前做戏。陈梅花本就宠爱这个侄子，恨不得掏心掏肺，哪里经得住他哀求，登时就做主帮他。哪里想到，女儿宁愿搬出去，也不答应她。
这个周末，陈梅花等了一上午，还不见姜珊回来，便直接摸到她的宿舍。
姜珊打开门，面无表情地转身继续刷剧。
陈梅花心里存着火，瞥见桌上硕大鲜红的车厘子，瞬间尖叫起来：你居然买这么贵的水果吃！你知不知道阿伟他们一家快被房子愁疯了，你怎么还有心情吃得下去这么贵的水果！
姜珊笑出声来：我为什么没心情，我又没花他们的钱。
陈梅花彻底爆发了，无比愤怒地跟她理论起“他们”“我们”的划分，大意就是，舅舅家是自己人，不是外人，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人受苦。
姜珊听得不耐烦，也不打算忍了，便将这些年的怨气一股脑发作出来。母女俩吵得面红耳赤，谁都觉得对方罪大恶极。吵着吵着，陈梅花忽然捂住胸口，嘴里斥责的话刚说了一半，眼睛一翻，竟晕倒在沙发上。
姜珊怔愣几秒后，泪水夺眶而出，颤抖着拨打了救护车和老姜的电话。
放下手机，她探了探陈梅花的鼻息和体温，一切正常。难道，是被气晕了么？姜珊跪在沙发边上，捏着她的手，只觉得遍体生凉。
她发现，陈梅花似乎瘦了许多。她年轻时就偏瘦，现在瘦得似乎只剩下一把骨头了。
姜珊的指尖抚过她粗糙的手背，心里一阵酸涩。
每年姜珊舅妈过生日时，陈梅花都会买一套高级化妆品送给她。而她自己，用来擦脸的始终只有一瓶大宝。工作后姜珊买过一套贵的让老姜悄悄给她，没多久就出现在舅妈的洗手台上，之后，她再也没给她买过任何东西。
她恨陈梅花为了娘家人而忽略她，可是，又忍不住可怜她。因为她早就发现，陈梅花最轻视的，其实是自己。
她好歹在老姜的庇护下活出了自我，陈梅花却完全忘记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，一心把自己当成娘家的附属，任他们吸髓敲骨。
陈梅花醒来时，看到父女俩眼圈通红地在床边站着。
姜珊见她睁眼，犹豫片刻，还是上前低声哭诉道：妈，我早知道你得了这病，肯定不气你了！
陈梅花多少年没听到女儿喊自己妈了，一时震惊不已，再听她哽咽地描述自己的病情，立刻明白过来。不是绝症，人的情绪怎么会大变。
姜珊又说：妈你别难过，医生说只要及时治疗，就能好起来，我跟爸的积蓄都买了房子，所以我们决定找舅舅先借点钱，你上次不是说他们手头有三十万嘛，虽然不够付首付，但是可以让我借过来给你治病，回头就把学区房过户给他们作为报答，可以吧？
陈梅花考虑了一会，觉得娘家人没吃亏，便点头默认了。
于是，姜珊当着她的面打电话给舅舅，电话通了后，她按下免提。
对方在打麻将，姜珊重复了三遍“妈妈检查出子宫癌”，他才漫不经心地回答：真是倒霉啊。怎么就这么倒霉呢。
就算他听到了姐姐癌症的消息，都没停下手中的麻将牌。
等她张口借钱时，那边立刻嚷嚷起来了，说没有啊，没有啊，然后有人好像胡了，就莫名其妙挂断了电话。
姜珊一脸无辜地望着母亲，陈梅花脸色难堪，讪讪道：你舅舅就爱打麻将，最烦人家这时候打扰他，你找阿伟吧，阿伟最看重我这个姑姑。
电话拨过去。得知陈梅花确诊癌症，陈伟顿时哭嚎起来：我苦命的姑姑啊，怎么就这么可怜呢，真是让我心疼！
陈梅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，直到情深义重的哭嚎声在姜珊提出借钱后戛然而止，然后，陈伟在那边喊，怎么没信号了？怎么没信号了……
之后，姜珊再也没有打通过。
跟她预料的，一模一样。
眼巴巴地望着女儿一遍遍打不通电话，陈梅花的脸色越来越灰败。她不敢看丈夫、女儿，默默将脸埋进被子里，身子一抖一抖的。
老姜叹了口气，终是于心不忍，伸手打算拉出被中的妻子，却被女儿抢了先。
姜珊将被子掀开一道口，凑近轻声道：妈，你放心吧，借不到钱我就卖房子，总之一定治好你，我和爸爸永远不会放弃你的！
被子里的身体，抖动得更厉害了，隐忍的呜咽声在病房里久久回荡着。
父女俩衣不解带地在床前伺候着，照顾得无微不至。陈梅花饿了，老姜回家煲好鲜香滋补的海参粥，姜珊一勺一勺地喂给她。每喂一口，她都小心地吹散热气，生怕烫着她。
陈梅花被这散开的热气熏红了眼睛，哽咽道：阿伟说给我养老，我当真了，毕竟我对他比亲儿子还好，还有你舅舅他们……
姜珊既不嘲笑她，也不安慰她。只是听着听着，自己反而更难过。她的童年再被忽视，至少还有老姜罩着她。陈梅花的儿时，却不曾获得一丝真心。
从出生开始，她就被当成弟弟的工具人，接受重男轻女扶持娘家的思想熏陶，直至死心塌地。哪怕后来有了自己的家庭，她仍心甘情愿地背负着娘家的重担，并以此为荣，只为证明她这个女儿也是不差的。
然而，让她掏心掏肺的娘家人，却在她失去利用价值时，对她弃若敝屣。他们甚至都没想过，到医院来看她一眼。
这对于重男轻女的她，无异于深入灵*的一击。
可惜，明白得太晚，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弥补。陈梅花无比歉疚地凝望着女儿，眼神前所未有的温柔。
医院住了半个月。这半个月，是她们母女他们一家三口，最美好的时光。因为彼此之间，再无其他人加塞，全是对对方的疼爱。
这是他们这个家从没有过的。
陈梅花越来越贪恋这份幸福。有一天摸着女儿的手背说：“如果老天爷再给我一次机会，让我弥补你，我一定尽全力，可惜……”
堵在姜珊胸口多年的淤结，终于被疏通了。
她一边收拾出院的东西，一边淡然地告诉陈梅花：妈，你没有得癌症，你只是子宫肌瘤。因为肌瘤太大导致经期出血量过多，引发了贫血才昏倒。现在做了手术，啥问题也没有，以后注意调养就行。
陈梅花大吃一惊：真的吗？你这个破孩子怎么不早点告诉妈妈！
姜珊笑笑：早点告诉，能帮你驱除心里扶弟的魔吗？
陈梅花讪讪而笑。
她现在管姜珊叫“破孩子”，可这句“破孩子”里面全是爱了。不像以前，全是讨厌。
原来这一切都是姜珊和老姜商量好的。
陈梅花出院那天，天气挺好的。他们一家三口互相搀扶着，走进自己车里。
中国很多女人都得过这样一场病，像蜡烛燃烧一样，照亮娘家，认为娘家生死忧患，都与自己息息相关，责无旁贷。
其实这种病，本就是一股邪气，重男轻女的邪气。驱邪才可治病。
